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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    觥筹交错,宴会厅吊灯石膏线方方正正,在酒水人气里时近时远。人声鼎沸的时候很远,酒液升腾到脑内的时候很近。何靖整晚都想再贪看那个身影几眼,然而座位安排得不叁不四,他偏偏坐在背对主桌的位置,连偷看机会都没有。

    借着给旁边桌兄弟递烟的片刻,他迅速扫了宴会主桌一眼。

    没见到人。

    唉。毕竟这里都是脏话连篇仪态全无的同道中人,正常人坐下二十分钟都会想走,何况是她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何靖觉得今晚实在太没意思,“我出去透口气,酒喝多了。”

    他交代一句,拿起桌上烟盒火机揣进口袋就往外走,理都不理何武在身后叫,“喂,哥,你也没喝多少啊——”

    何靖沿宴席过道走到大厅后排,往侧门方向去,边走边掏烟点上。

    “叼,这个时候一拨就有火,摆明今晚要我出丑。”何靖咒骂无辜火机,丧气衔住香烟。

    出去就是与弥敦道交错的山东街旁小巷,推开侧门,穿过通道。街巷残旧路灯从高处抛下一束暧昧不明的光,夜风躁动闷热,送来糅进尼古丁里的幽幽馥郁。

    左前方白色裙摆,玫瑰香气主人。

    纤细指间一根已经点燃的大卫杜夫。火光凑近红唇,微微叼住滤嘴的唇形性感得像在赠吻。吸气,吐烟,没有半分多余,全是万种风情。

    突然的脚步引来蒋慈抬头。

    原来是那个差点表演火烧她老爸眉毛的男人。倾覆在地的影子又长又宽,本港难得一见的“高人”。昏黄灯光簌簌抖落,似碎金箔洒满他极短的发,五官英俊有型,不受明暗限制。

    居然还有对桃花眼,眼尾开阔,眉弓上挑,又在愣神盯着自己。

    蒋慈移开视线。场内摆明没有禁烟,淡白雾缭绕得消防车随时准备出警。今晚她保持假笑太久,嘴角都僵了,不得不出来抽烟透口气。

    没想到会被撞见。

    她什么话都没说,周身冷淡让何靖知道必须与她保持距离。他往右边走去,夹着烟深吐口气。方才那段精湛的马戏表演被她全部看在眼内,丢脸得连搭话的资格都没有。

    悄悄侧头把目光放在她发顶,又顺着发丝滑落圆润精巧的肩。

    蒋慈保持沉默。她对古惑仔没有兴趣,虽然眼前这个也算靓仔,可惜眼笨手拙,反应迟钝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够蠢,也不会好好的人不做,去做古惑仔。

    烟熄灯未灭。何靖见她将烟蒂碾在斑驳的水泥墙面,半秒眼神都未在自己身上停留,裙摆很快消失在通道内。

    闹哄哄的寿宴结束,张永强酩酊半醉,被倪少翔邀往大富豪夜总会续摊。两人步伐虚浮,搂紧对方的肩膀后腰。清醒时尊卑分明,喝多了便是难兄难弟。

    包厢内洋酒雪茄,大麻香烟,气味迭荡在各种嬉笑吼叫里。倪少翔两腿岔开挨进黑色皮沙发深处,左手箍着一个裙身短薄丰臀肤白的红唇美人。

    “阿靖,是不是不中意美媛这款啊?嫌年纪太大的话,我换个学生妹给你?”

    何靖挡开旁边美媛即将摸上他胸口的手,“倪少太客气了,我什么都玩,就是不太喜欢玩小姐。”

    他面无表情拒绝了美媛的娇嗔,冷声交代,“你今晚斟酒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倪少,你还不知道吗,阿靖是个和尚来的!”张永强笑出声,拍了拍旁边小姐白花花的大腿,“古惑仔难道不用守贞操吗?”

    屋内哄堂大笑。

    “不是吧,靠拳头泄火啊?”倪少翔松开女人的腰,拿起玻璃酒杯,“阿靖,女人嘛,你玩不玩我无所谓。但是你现在跟着阿强就等于跟着我,不搞女人可以,不帮我做事不行。”

    倪少翔弯腰向前,眼里全是被酒气色欲熏出的狠劲。他一早就知道何靖有本事,年纪不大心性沉稳,跟着张永强纯属浪费。更何况他就是看中何靖身上那股劲,做事大胆又重感情。

    这种人,太好利用了。

    张永强还未醉死,隔着两个人都感觉出倪少翔语气不爽,“阿靖,倪少看得起你是你叁生有幸,还不赶紧给倪少敬酒?”

    他朝何靖送了道眼风。

    何靖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那瓶人头马,拧开瓶盖往杯里毫不矫情斟满大半,琥珀色酒液旋转晃荡。他朝倪少翔倾杯示意,“多谢倪少看得起我,社团规矩做小的唯大佬马首是瞻。这一杯我敬你,有事你尽管吩咐——”

    喉结滚动,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“阿靖搞女人不行,但酒量劲过李白啊。”

    “强哥,你偷偷去上了夜校啊?连李白都知道!”

    “何止李白,金瓶梅叁姐妹夜夜与我在梦里幽会啊——”

    “看不出你是新义西门庆——”

    “哈哈——”

    插科打诨满嘴胡话是古惑仔必杀技之一。原因无他,这群赤膊巡街见到警察怕过见鬼的人,素质水平本就不被期待。他们受的是烂仔教育,结业证书就是自己的墓志铭。

    倪少翔收起狠辣神情,换上谈正事的口吻,“再过一个月,我有批货从泰国过来,纯度高到离谱,劲过现在市面上所有4号仔。什么南美北美那些散装货通通靠边,到时候全港都要跪求我给货。但这次,我需要点生面孔。”

    “阿靖,这次你帮我去做脚,怎样?”

    一杯人头马下肚,何靖面色如常。入了洪门,就是在一本万利和终身监禁的两极来回走高空钢丝,胆大撑死胆小饿死。不,不是,这是大佬拿的剧本。马仔只能听圣旨办事,蹲最久的监狱,赚最少的钱。

    想出人头地做话事人?一将功成万骨枯,看看自己有没有九条命咯。

    “倪少吩咐,我当然照做。”

    识时务者为俊杰,何靖不是顽石一块。尽管看不上倪少翔,但自己也不是什么下海雏妓非得吊高价格来卖。

    “好,到时候我会交代你,做成这一单,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。”说罢举起酒杯,众人同饮。

    “我迟点还打算从俄罗斯入一批军火回来。”倪少翔吸了口雪茄,朝张永强挑眉,“有没有兴趣?”

    “军火?是蒋二爷那边的货吗?”张永强不解。

    “嘁——”倪少翔轻嗤,“新义还轮不到蒋二安排我做事。他年纪大了,又只有一个女儿,还能成什么气候?现在让他拿枪都不知道会不会手震。”

    张永强讪笑,“蒋二爷身边那个廖胜,怎么说都算半个儿子,可能日后交到他手上也不一定。”

    “廖胜跟了他十几年,蒋兴连肉渣都没分过给他,算什么半个儿子?无父无母又知根知底,用起来顺手罢了。”倪少翔语气轻蔑。

    “倪少,万一人家养来做女婿呢?”倪少翔马仔笑得大声。

    “叼——”倪少翔掸了烟灰,“那不如我做他女婿?蒋二眼高于顶,看得上谁?这种老骨头临老了就想洗白上岸,枪他是玩不了多久的了,要玩也是我们这些后生来玩。”

    “总之倪少有本事,我们舍命陪君子。”

    屋内烟雾缭绕,女人娇笑扭捏。众人醺醉,无人能辨何靖脸上的少许落寞。

    想起今晚那双冷眼,明明拒人于千里之外,却似受虐般心甘情愿被她吸引。裙摆下纤细白嫩的腿,叼烟时微微上翘的唇。想到此处,血液从四肢流窜至下腹,顿感脊背发热。

    一定是酒气上头。

    何靖倾身向前,遮挡下半身某处活跃的荷尔蒙,衔烟点火。

    要怪就怪这个烂火机。想什么想,再靓人家也没搭理你。

    哦,原来不是酒气,是懊恼的生气。

    △△△

    司机江叔把蒋兴送回蒋宅。酒过不知多少巡,尽管海量也架不住起哄,蒋兴在自己寿宴上喝得酩酊大醉。

    蒋慈紧随其后,滴酒未沾的她与廖胜把蒋兴扶进卧室。

    一旁相助的廖胜凝望蒋慈弯腰,细致地为蒋兴掖紧被角,转身交代佣人阿芬明早准备好散宿醉的汤水。

    “胜哥。”蒋慈喊回廖胜神游在外的思绪,“我爸喝到这样,会不会酒精中毒?要不我叫许医生过来看看?”

    许医生虽是公立医院的医生,私下却与蒋家关系匪浅,是蒋兴亡妻的表弟。

    “许医生回苏州探亲了。”廖胜解开自己西装外套扣钮,往蒋兴床边走去,“你放心吧,我留下照看二爷。二爷酒量本就不差,只不过今晚情绪比较兴奋,酒气上头而已。”

    蒋慈点头。毕竟自己也没有照顾酒鬼的经验,还是交给廖胜更为妥当,“那就麻烦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麻烦,这里酒味太重,怕你难受。回房早点休息,明日还要上学。”

    廖胜的话语关怀有致,旁人听见都要赞他绅士风度。蒋慈却在心中轻笑,酒味重算得上什么,从小就闻着蒋兴身上冲八百次凉都洗不尽的火药味,那才叫反胃。

    别家父母的火药都是唇枪舌战,蒋兴的火药是真刀真枪。

    一贯知书识礼的蒋小姐礼貌道别,离开后轻带上房门,转身走回自己房间。

    每当她不想回应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笑容,扯起嘴角无需露齿,弯弯长睫遮下半片冰封叁尺的真情实意。应对过千百次  “不好意思我们不接收这样家庭背景的学生”,“听说她爸生意是犯法的”,“为什么警察不把她爸抓走”,“和这种人同班我觉得好危险啊”,早早敷衍,早早了事。

    还记得十二叁岁跟胡说八道的同学打过架。她身材高挑,手长脚长连扯头发都快人一步,哪有同学是她对手。结果发现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,甚至惹来学校与蒋兴的不满,才渐渐学会虚情假意冷眼相待。

    你越是客气,才显得别人越是无理。

    拉下洋装侧面的拉链,垂顺裙身堆在脚下。浴室镜面里一副性感身材,包裹在湖水蓝内衣裤里该凸的凸该翘的翘。连左边半球上那粒小小红痣也裸露魅惑,一呼一吸,轻晃轻摇,勾人垂怜。

    今晚确实累了,连头发都沾满烟酒味。蒋慈望镜,心中轻叹,没想到自己爸爸已经50岁。比家中陈年照片里的他肥了至少30磅,幸好仪态依然挺拔,精神也相当饱满。

    他今天应该是高兴极了。二爷二爷,声声叫得恭敬动听。看来新义丁强马壮,连惯了低调的蒋兴都愿意奢侈铺张,摆满60围寿酒,让人酒饱饭足还道尽好话。

    尽管蒋兴千隐万瞒,心里都清楚他不是寻常家庭的父亲。尽管蒋慈极力掩饰,某些瞬间她也明白自己不是什么清白的富家千金。

    好像习惯之后就无所谓了。

    “妈,如果你还在的话,今晚他会更高兴。”

    蒋慈无奈笑笑。在父亲的生日思念亡母,似乎有点晦气。看来是今晚烟抽得不够多,麻痹不了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