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趣阁 - 历史小说 - 敛骨在线阅读 - 第262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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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年景总是相似,总是熟悉。回廊中家仆脚步有条不紊,厅堂中人声笑语不绝。

    园中戏台上,乐班已在奏乐暖场。台下瓜果、茶点、吃食,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桌,即使人就坐在自己肩侧,谈君迎的视线却一刻都没从他身上离开过,撑着头看他面无表情地应付一个个前来寻他搭话寒暄的宾客,一双桃花眼中笑意满溢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寻见了个空隙,他才轻拽了拽那人的衣袖,故意闹他似的小声笑道:“日生鬼域一役之后,秦仙君声名在外,还愿赏脸年年陪我回家,受这吵闹——也不觉着厌烦?”

    秦念久坐在他身旁,面上永是那副淡淡的神情,仿佛满园热闹,唯他这处清凉般,淡淡应他:“不会厌烦。”

    谈君迎嘴角扬起的弧度便愈深了几分。

    像是看他不够似的,他看着秦念久微垂的眼睫,一颗心随着戏台上渐紧渐快的鼓点膨胀升起,装进了满园绛红的暖意——又忽而跳落了一拍,令他僵住了唇角的笑意。

    台上,伶人开了腔:“最撩人春色是今年……”

    这熟悉的场景,这熟悉的对话,伶人熟悉的唱词……这是……

    蓦地模糊想起了什么,谈君迎脑中意识仿佛一霎间抽离了开去,怔怔看着一派热闹红影中,有位被几人簇拥着的婆子牵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,有说有笑地向他们走来。

    他记得了,他想起来了……这是——

    脑中似有一池浮沫接连炸开,发出细碎窸窣的声响,他愣愣听那几人恭敬有礼地问候过他们二人,祝上了几句好年,随后又笑道:“不知伯母先前跟二位仙君提过没有,这是我家小女……”

    是外戚家的幼女,还在腹中时便与谈家结了亲,过了年方满四岁,还未取得一个称心的小名……

    话音与乐音糅杂在一块儿,一如他忆起来的那般,来人刮了刮那女孩儿饱满的脸颊,笑眯了一双眼:“这不,难得得见二位仙君,还望仙君能给小女赐个小名,佑她一生平安顺遂……”

    渐渐想起了更多,谈君迎怔怔张了张嘴,听见自己笑着应道:“这若是让我来取,只怕诸位信不过我——”

    要知道他幼时品性顽劣可是有耳皆闻,年长后姿态轻浮更是有目共睹,这起名的差事,就算他人敢托,他也是断不敢应的。忽略了来人一迭声的“哪会哪会,岂敢岂敢”和连连紧摆的手,他转向了身侧的秦念久,拿手肘轻撞了撞他,弯眼笑道:“不如你来?”

    来人立刻便不再“哪会,岂敢”了,也打住了摆手的动作,满脸期待地看了过去。

    数道视线齐汇在秦念久身上,他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,只稍思索了一下,片刻后道:“我并不擅起名取字。但听闻‘惜’字很好。是取与心……”

    有幸能得仙君赐字,他话还未说完,来人已笑开了花,击掌应和道:“啊呀,好啊,心昔惜、情昔惜,惜取少年时!”

    “惜衣有衣,惜食有食。——好,好!”

    “当真是好名字!”

    立刻便有人逗起了那小女孩:“惜惜!惜惜!”

    婆子亦把小女孩的双手一拢,教她作拜拜状,逗她道:“惜惜,上香!”

    小女孩便咧开了嘴,咯咯地笑,略显含糊地学道:“惜惜,上香!”

    引得众人哄堂大笑。

    一片温融红影中,笑音纷扬,乐声悠远,就连一袭白衣、面上无甚表情的秦念久都好似沾染上了几分温热人气,却无人发现谈君迎渐暗下去的眸色,亦无人知晓他渐凉下去的一颗热心。

    他为何僵住了笑?

    他为何会觉得心寒?

    年事梦中休,花空烟水流。杂声随光退远,谈风月迷惘地抚上了自己僵住的嘴角,渐渐想起了更多。是了,是因为——

    转眼,仍是满目的红意。

    日生鬼域一战,惨烈非常。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尸山堆聚,血海顺流。

    两截红袖搭在肩上,露出的几寸手臂上伤痕累累,已被细心地上好了药,包扎妥当。

    一身青衣斑驳的谈君迎背着秦念久,逆着赶来救援的人潮缓步而行。

    虽也疲惫至极,但他斩鬼向来不似秦念久般尽心,尚有几分余力。却是不愿设阵传送的——只因他不愿。他贪这一刻的相贴。

    枕在他脑后的人整个人都失了力,沉沉挂在他身上,呼吸绵长。

    一呼、一吸,浅浅扑在他颈间,好似在呵他的痒,于是他就笑了起来,轻啧一声,“此役过后,你可就要扬名喽——”

    背上的人自然无力应他,昏昏地将头更垂下去了些,惹得他又是一阵莞尔,片刻后低低笑道:“……当真少见你虚弱至此,倒让我捡着了便宜。”

    即便宗门中强者如云,若是他秦念久认第二,便也无人敢认第一,何曾见过他露出这般虚弱姿态。哪怕他们二人竹马相识,自幼同长起来,朝夕相伴地入世除祟,也甚少有这样亲近的时分。

    自言自语地,他步步踏在血泥之中,絮絮与背上的人说着话:“唔,要论捡着了便宜,我自当开心些才是。可见你这样,我又宁愿不捡这便宜了……”

    天知道当他刚刚提剑杀却一鬼,蓦然回首得见这人自鬼王手中急坠而下,重重摔落在地时有多心惊。那一瞬,仿佛遍身血液都一霎冻止了般,他连一颗心脏都不知该怎么跳了,只凭本能地飞掠向他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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